蝶变

两个半小时都未必讲得明白的故事和人物非挤压到九十分钟，舍不得扔又塞不进去，有些观众还美其名曰“故事紧凑”，如果紧凑就是好，那天底下卖的最好的美食应该是压缩饼干！

此片和楚原的部分古龙武侠片一道，都是我本人并不欣赏的片种。为什么？篇幅和内容的矛盾不可调和。

悬疑套路千千万，但都至少要做到一点：勾起观众的疑惑和最终找到答案的兴趣。《蝶变》这部片并没有做到，从蝴蝶杀人的原因，到武林斗争的阴谋揭开，再到人物的跳反（人物的正面形象都没立起来何来反转？），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在被动地接受一个仿佛存在的古龙式的武侠探案故事，但是我并不在乎。此片在处理悬疑上的失败有点像李仁港的《青面修罗/刺局》。布了个大局，先把自己绕晕了。画面交代不清楚，靠对白往回找补。

同样是挤压到九十分钟的武侠悬疑，楚原的古龙武侠片观感至少好些。虽然也是让角色毫无喘息余地地遭遇一个又一个险境，但流水账至少交待得清清楚楚。

本片在电影技法上，也是很另类的存在。它融入了胡金铨处理打斗动作的快速剪辑，但发挥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无论是文戏还是武戏，都充斥着不连续的剪接，外加上本就黯淡的光影和摇晃的运镜，看得人眼花——别说剧情了，在同一场景内几个角色的空间关系如何我都未必反应得过来。

我其实也能理解这种剪法。我在上剪辑软件的时候，因为对素材的熟悉，总觉得删去的越多越好，省下来的镜头越精简越好，节奏越明快越好。但剪好之后很久，从“创作者模式”过渡到“观众模式”之后再看，那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啥也看不清。然后我才明白，“快”其实不算本事，“快”而清楚明白才叫本事。就像相声里的贯口，嘴快但首先得保证没有崩瓜掉字儿。

同时此片也包含了长片里的那种“慢热”（如黑泽明、胡金铨、莱昂内等等）。那种两个半小时到三小时（甚至中间有中场休息）的老片都会在前一个小时慢慢介绍人物，悄悄地埋故事线，一点一点地把气氛渲染出来。比如片中常常出现的蝴蝶空镜头，有人说这是仿希区柯克的《群鸟》，我倒觉得神韵上更贴近胡金铨《侠女》开头的“蜘蛛网”。包括后面武林新纪元的时代背景、刘兆铭饰演的书生、米雪饰演的女侠等人的出场，都是稳稳当当的。然后突然一切就开始杂乱潦草，无论是镜头语言还是推进故事的节奏。有点虎头蛇尾的感觉。

这就导致了我看整部片子时，觉得它快得潦草凌乱晃眼，慢得拖沓无聊空洞。刷了三遍，睡着四回。

徐克电影的长和短，其实这几十年来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看扬长避短到了什么地步。比如徐克擅长的制造奇情氛围、武侠视觉奇观、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处女作《蝶变》里就展现出来了。徐克擅长的社会讽刺、借古讽今、黑色幽默在次年的《地狱无门》里也展现出来了——徐克虽不标榜喜剧导演身份，但抖包袱的水平在香港导演里是一流的。

到后来，视觉奇观加黑色幽默的徐克电影风格（其中一种）在《新蜀山剑侠》中基本成型，精彩过瘾，喜剧的“帅卖怪坏”至少也得占个“帅”。往后包括《黄飞鸿》系列、《笑傲江湖》系列等等，都不仅仅是满足人对武侠幻想的耍帅电影，也是喜剧意味十足的故事电影。甚至是时装美食片《金玉满堂》，虽然没有古装武侠，但也可归于这一类中。

相反地，既没有武侠奇观又没有徐克式幽默点缀的徐克电影，拍出来的片子虽然称不上烂，但也只算是毫无风格可言的平庸之作。比如《英雄本色3：夕阳之歌》、《顺流逆流》等等。

《蝶变》今时今日最大牌最吸引人的看点无疑是新武侠电影的开山鼻祖徐克徐老怪。本片上映于1979年距离新武侠电影的开山之作《新龙门客栈》上映还有13年，我本人更认可1983年上映的《蜀山》才是当之无愧的新武侠电影开山之作，用特效替代了传统的武侠电影的硬桥硬马，艺术表现上更重意境，不再拘泥于拳脚功夫的实。从时间和影片风格角度来看，《蝶变》是《蜀山》的摸索积累经验尝试电影风格创新不成熟的试验作品。时间轴再往后看，如果看过2003年徐克编剧制片烙印着馥郁徐克风格的《僵尸大时代》,会发现《蝶变》与《僵尸大时代》情节异曲同工，故事场景集中在一座杳无人烟深宅大院中，正邪双方人马都为了霸占大院中埋藏的秘宝，主角一行人因故困于封闭的空间内，揭露谋后真凶的罪恶阴谋，影片力求氛围诡异惊悚。《蝶变》中残暴杀戮的是杀人蝴蝶和黑衣甲人，到了《僵尸大时代》则变成了僵尸大将军和管家。《蝶变》事件起因是一件绝世武器，到了《僵尸大时代》恩怨情仇因黄金而起。两部电影情节大同小异杀人蝴蝶换成了僵尸，风格上差异却十分明显。《僵尸大时代》映进满眼尽是徐克奇幻新武侠，《蝶变》还在邵氏古龙武侠风格中静待破茧而出，试图为武侠电影注入生机。

作为徐克构造出的崭新武侠世界，电影开场介绍了故事背景。一场血腥江湖大战过后，崛起了七十二路烽烟，一场新的江湖争霸按耐不住蠢蠢欲动了。寥寥几句开场白，尽显徐克之新。历时约半月，死伤约十万。十万数字是大多武侠世界不曾有过的。《蝶变》的江湖不再拘束于陈腐的门派厮杀，登堂入室为了权力争夺。看似哗众取宠纯粹搏出位，实则不然，这个数字暗示沈家堡的秘宝。看过结局再回味开场，杀戮动机早已交代的明明白白了。如果还是百人千人的江湖门派之争，武器毫无用武之处。正因为江湖大战摇身一变成了十万人的战争，绝世武器成为了蝴蝶杀人事件导火索。

开场白后，主角方红叶登场。本片票房惨败，原因之一我认为人物塑造犯了致命错误，主角模糊不清。方红叶电影资料或是观影中仿佛是主角，可这位主角缺席了结尾高潮的决斗，开场一面之缘后，再出现大约是电影播放了25分钟之后了。再算上结尾提前离开沈家堡的半小时，在一部85分钟的电影中主角出场时间不足一半。人物剧情方面上，方红叶以局外人身份自居，影片中作用是帮助爱动手不爱动脑的田风揭穿蝶变真相。除此之外，方红叶完美旅行了记录的职责，游离在整个阴谋之外。方红叶与故事格格不入，任务感情性格塑造薄如蝉翼。戏份严重不足人物塑造存在致命缺陷，都决定了方红叶难堪主角大任。田风和青影子组合有十足的主角风范。田风负责主角的武，青影子负责主角的文。田风勇猛有余，不具备侦探解密破案的睿智，青影子聪明伶俐，不及黄蓉的古灵精怪。俩人组成搭档互补，才能合二为一成为主角。徐克求新棒打鸳鸯，乱点了方红叶和青影子的鸳鸯谱。田风和青影子作为主要角色缺点暴露无遗，塑造单薄堪称失败。武侠江湖一大看点是儿女私情的俗，在很多作品中越是牵扯到国之大事层面越注重写情，在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对比下，愈发凸显爱情的真。江湖离不开爱情，不仅是文学技巧，也是卖座票房的保证。田风与青影子是知己或是恋人，全片都没有交代，俩人更像是一面之缘的朋友。青影子进入沈家堡后，与方红叶一同行动，俩人在危机重重中也没擦出个爱情火花。既然有女主角，却没有爱情戏，颇令人费解，大概是徐克求新的神来之笔。可惜这新颖的一笔没写对地方。电影如同施舍给观众一般，片中幸存爱情戏是沈堡主露出马脚的哀悼夫人。徐克经此片惨败后，痛定思痛吸取了教训，此后徐克经典武侠电影中都不忘浓墨重彩的刻画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蜀山》中的仙堡堡主与丁引；《新龙门客栈》中的周淮安、金镶玉、邱莫言三角恋；《东方不败》中的东方不败与令狐冲。方红叶、田风、青影子一行人缺少让观众心甘情愿掏钱进影院的魅力，远不及传统脸谱化反派角色阴谋家沈堡主和独门武功横行天下的天雷堡二人有几分特点。反派人物始终是邵氏电影中常见的反派，没能跳出脸谱化角色的条条框框。

电影人物塑造十足失败，剧情必须扛大旗了。影片毋庸置疑是模仿古龙武侠，毕竟上一年徐克刚执导完古龙武侠电视剧，悬疑武侠剧有一定的导演经验。方红叶脱胎于古龙书中的百晓生。至于沈家堡更是古龙书中常见的野心勃勃布下迷局争霸武林的反派人物。天雷堡二人暗器火器武功招式，乍看之下新颖，难让人眼前一亮。全片称得上新，正如片名名副其实蝶变的恐怖。开场的深夜盗墓招致杀人蝴蝶的报应，昏暗的地穴中回忆杀人蝴蝶首次出现在沈家堡，杀人蝴蝶密室中杀死了沈堡主，三场戏环环相扣，特效，演员表演相辅相成惊悚效果加倍，共同营造出蝴蝶杀人的变异恐怖。美丽的蝴蝶让观众毛骨悚然，一度产生杀人蝴蝶真实存在的错觉。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影片噱头杀人蝴蝶电影过半后就被黑衣铁甲人取代。黑衣人再厉害也是人，无论如何比不上美丽弱小的蝴蝶变异杀人理性认知的恐怖效果。杀人蝴蝶退场后影片彻底回归了邵氏武侠电影。影片中的武器力求突出一个新，没有一个属于常见的十八班武器。田风的铁擀面杖；青影子的钢丝绳，沈堡主的铁甲；田风手下白衣男的镰刀，撕刀不是刀，似钩不是钩；天雷堡暗器火器，创意都集中在了火器上，尤其是最后的杀手锏神火飞鸦惊世骇俗，不像飞鸦像导弹，跟踪紧咬着目标不放，轻轻一碰玉石俱焚。徐克过于刻意彰显江湖是毁灭的隐喻，设计青影子最后出场触碰神火飞鸦，江湖人最终同归于尽的结局过于唐突生硬了。整体而言，电影处处求新，可创新局限于细枝末节，徐克作为新人导演放不开手脚尽情展现才华，中规中矩拍的还是古龙武侠电影。

新浪娱乐、时光网吹捧抬高了本片，一片赞誉之词。其实刻画人性黑暗面争权夺利的野心，一向是武侠小说亘古不变的主题。首创惊悚恐怖与武侠融合的也非徐克而是古龙，发扬光大的是给古龙代笔写完《血鹦鹉》的黄鹰。本片的杀人蝴蝶正是来源于黄鹰的《吸血蛾》。悬疑惊悚武侠片举不胜举，最具的代表是邵氏拍的古龙作品。本片影史之所以留名，是首部把恐怖元素置于武侠电影核心的作品。本片由于人物塑造一无是处，剧情杀人蝴蝶过早退场后前重后轻，高潮三人大乱斗创意十足，但拍出来的效果不尽如人意，观众看的眼花缭乱体无心欣赏三人乱斗的巧妙设计。结局方红叶单身幸免于难，众人皆丧命于沈家堡的隐喻，也不是法国影评人吹捧的人性的混乱毁灭，浩如烟海的武侠作品多有涉猎。武侠江湖打打杀杀，不是你毁灭我，就是我毁灭你的结局。方红叶不是江湖人，世外之人冷眼旁观江湖事，不涉足江湖相安无事。至于把方红叶过度解读为徐克化身，纯属狗屁不通。原因很简单，是方红叶揭开了蝶变真相。如果方红叶是徐克化身，从始至终应是高高在上不干预不参与，而方红叶主动参与揭穿蝶变阴谋不是弄巧成拙有失身份了吗？至于过高的徐克对历史的独特解释，大言不惭的一派胡言。武侠小说多如牛毛的同类作品，野心家巧施诡计称霸江湖，结局免不了被欲望吞噬一同毁灭，江湖不久之后又将是新的血雨腥风循环不断。法国影片家把本片评价为人性混乱三部曲，我试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片中人物通通是脸谱化角色，看不出一丝的混乱。天雷堡三人的权，争夺权力的传统反派；田风的义，以义服人在江湖树立威信；堡主夫人的情，对堡主的爱，至死无法相信丈夫为了权力选择牺牲自己；青影子的精，对江湖的好奇心，最后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方红叶和青影子是同一类人，对江湖充满好奇心，所以他俩进入沈家堡后步调惊人的一致。只不过方红叶作为江湖外的人，懂得把握分寸，知晓好奇心也是有底线的，及早脱身没成为江湖的殉葬品。

本片是徐克电影处女作，上映后票房惨败，口碑除了业内人士的肯定外，评价过了四十二年也未翻身，在徐克电影生涯的作品中前二十名都挤不进去。本片称不上冷门佳作，实属平庸之作。本片失败有徐克的稚嫩对爱情的无视重剧情轻人物，最主要原因是徐克作为新人导演缺少自信放不开手脚，无情尽情展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窥一斑见全豹，本片细节求新求异，足以见得徐克将会为香港电影开创新武侠风格。如果本片是冷门佳作，怕是邵氏拍摄的古龙武侠电影部部都是冷门佳作了。能把本片评为冷门佳作的人，怕是都戴着徐克名人效应的有色眼镜。本片创新有想法也很局限，可以一看，却不值得推荐。